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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“冯延己”还是“冯延巳”说起,谈谈校对之难
发布时间:2024-11-01

我在两个月的时间,仅整理了龙榆生先生十几篇著作,顺便对《龙榆生全集》对应文章作了些校对,对“校对之难”就深有体会。在龙先生所处的年代,没有互联网和电子信息处理手段,开展校对工作就倍加困难了。


《校对之难》提到的“校对”实有两种工作:一是古籍校勘,二是出版物校对。两者亦有差异。古籍校勘,因作者或编者早已作古,校对者只能在各种古本之间对勘,或者找二手文献来校对,像考古学家那样钩稽一大堆文字中的蛛丝马迹,力求去伪存正。出版物校对,还有与作者沟通探讨的可能,但也有像龙榆生先生那样作者早已辞世的情况。在这种情况下,有些地方觉得想探讨一下,也只能采用类似古籍校勘的方法了。


校对文章并不是看着校样和原稿比对比对就完事了,那只是最基本的一步。在此之上,还需具备一定的知识储备,发现原稿可能存在的问题。

第一步,是枯燥无味的,要求校对者不仅要细心,还得很有耐性,而且投入产出比又不高,因此“太聪明的人是不能做的”;第二步,则对校对者的知识储备和信息检索手段有较高的要求,要对文中的知识、事实、逻辑了然于胸,又对不合之处高度敏感,因此“太笨也要不得”。



读稿识文


几十年前,校对文章需与手稿相比对,原稿稍微潦草一点,校对者就不太好受了。各位试一试不参考电子版、影印稿或已出版的纸书,能否将下面手稿中的文字认全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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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《乐坛怀旧录》(续篇)手稿

龙榆生


有手稿来参与旧书校对的好处,是可以针对杂志影印本所缺的字来参校。例如《古今》杂志影印本的《乐坛怀旧录》中有一个字无法辨认,我手头上两份《古今》杂志的影印本均缺字,可能是印刷时字模有损所致,如下图所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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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好我在手稿上找到缺字,原来是众里寻“她”千百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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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《乐坛怀旧录》(续篇)手稿

龙榆生


付印稿一般都会写得较端正,如果出版书籍涉及文人之间的书信,那就直接“上难度”了。


同辈文人间的信札,豪迈洒脱形于纸上。若非双方常“见字如面”,熟谙对方笔法,在外人看来,就好像发信方“手动加密”了似的。各位请猜猜,下图是哪位先生写给哪位先生的墨宝,所书为何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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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沈尹默与龙榆生书。

沈尹默


张晖当年编《龙榆生先生年谱》,引用的书信数量极多,光是认读手迹的难度,看看上图就可想而知了。



判断对错


由于条件限制,能以作者的手稿来进行第一手校对的是少数,大部分情况下只好对着杂志来做“二手”校对。根据我之前校对杂志文章的经验,民国时期的杂志,校对并不是很完善。是我们不能对活在兵荒马乱、民不聊生时代的前人要求太高吧。


有些“鲁鱼”是相对容易发现的。譬如《论词谱》中有如下片段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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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文的“西城焚书”,在加专名号的时候就要考究了。这“西城”到底是何城?查《汉语大词典》等典籍可知,“西城”可能是古代城池。那后面的“焚书”又是何意?


中国历史上,除秦朝有焚书坑儒之事,其他朝代(如清代)虽也有压迫文人的历史,但和“西城”一起“焚书”就没有相应典故,况且,书都“焚”了,还看个啥呢?这四个字看得人疑窦丛生。由于这段文字原出自《四库全书总目·钦定词谱提要》,那么我们找到《钦定词谱提要》,就可以解开谜团了。


找到《钦定词谱提要》一查,原来这四字是“西域 梵书”,是说姜夔《白石道人歌曲》中的旁注像印度古文那样难懂,所以就“无人能通其说”了。植字者可能没看懂手稿,就按自己的理解,找了形状相近的汉字排版了。


一旦手稿出错,付梓后也随之出错,校对这些旧籍就要靠知识了。


例如,下图《乐坛怀旧录》中哭易孺的这首诗,杂志(左)和手稿(右)的文字都是一样的。诗是两句两句的五言古体,但“祝我长康健,颇闻病榻言,稍悔生事拙”却是三句,颇为突兀,与前后各处都不同。这时候,就得查作者是否在其他地方刊载过这首诗。龙榆生先生有《忍寒庐吟稿》,里面也有这首诗,就从那边找到“雅咏声顿歇”一句补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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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体诗词可以借助结构逻辑(句式、平仄、对仗等)来校对,这是校对词学文献必备的知识。


年份也常有可校之处。例如,左图第二行末“卒于民国三十年辛己十一月初九日”,“辛己”处为干支纪年法,但“辛”和“己”都是天干,明显是错的。查历书可知,民国三十年(1941)干支是“辛巳”。


古代体制知识也是需要掌握的。例如,下面是《最近二十五年之词坛概况》中的片段,请看看哪里有问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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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从字顺,乍看好像没什么不妥。再仔细看看“近代王给练鹏运”。古人有时会在称呼对方时把对方的姓和名拆开来,在中间放官职,“吴侍郎重熹”也是这种表达方式。王鹏运是清代词坛大家,“给练”这个官职前所未闻,颇为可疑。查资料可知,王鹏运历官内阁侍读、监察御史、礼科给事中,也就是最后做到“给事中”这个职位。查《中国历代职官词典》可知,给事中“清六科属于都察院,各有掌印给事中、给事中,均满汉各一人,尊称‘给谏’,又称‘给事’,虽为言官,权限甚轻,非明给事中可比”。到此,可以推测“給練”就是“給諫”之“鲁鱼”。


还有一处在上图左下角“街录”。这地方错得匪夷所思,应该是“叙录”才对。怎么错到大“街”上去了呢?



善本难求


在校对古籍文献或引用古籍的文献时,必要条件就是可有参照使用的“善本”。例如下文《〈词林逸响〉述要》也属需借古籍校勘的一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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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图中可知,引用的文字来自《词林逸响》卷首。龙榆生先生写到,他所得的版本是“影钞”——就是点画、行款悉依原式的摹写版,非原版,可是“其书为世所罕见”,有总比没有好,于是他就买下了。杂志影印版中可以明显看到,“壮士□而徘徊”在刊发时就无可奈何地缺了一字,这就是“影钞”版该背的锅。借助《龙榆生全集》现有校对成果可知,所缺为“听”字。


如果不是第一处缺了一个字被吸引了注意力,那么第二处错误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了。第二处在“即或不比于《风》、《骚》,而诗律词阕之变,能尽收于此”。乍看也没什么问题,《全集》也照录如上,但我们细读该句,就觉得有点别扭,“能尽收于此”的“能”字似是多余——写“尽收于此”就够了啦,为什么要加个“能”字呢?我所在的小镇并无大型图书馆可供检索古籍,幸好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扫描版(出处未详),可勉强用来校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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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以上古籍扫描本可见,原来“能尽收于此”这五个字的确有问题。“能”应为“態”,还需要重新断句,“态”字应和上一句末的“变”字组成“变态”一词。“变态”不是现代人“生理或心理不正常”的意思,而是指“变化的不同情态”。将“诗律词阕之变,能尽收于此”订正为“诗律词阕之变态,尽收于此”,这样就对了。


即使能取得古籍,古籍是否是“善本”又是个问题。从前并没有今天“免费下载”“在线浏览”之类的方便法门,每一套书都是要花真金白银买的。龙榆生《朱彊村先生永诀记》提到,彊村先生“前后搜集唐 宋 金 元人词别集一百六十八家,总集五种,历二十寒暑,费近万金,以成《彊村丛书》,为词学上空前未有之盛业。海内外学者,莫不奉为鸿宝。书成,先生意犹以为未足,偶闻有善本,必多方借校。远如巴黎、东京诸图书馆所庋藏,亦必转展托人求之,务期达于至善而后已。故其书重印一次,必有增改。其尽瘁学术,数十年如一日……”所谓“费近万金”,具体是多少钱,不好说,但花了大价钱是显而易见的。


“善本”是进行古籍研究的基础。花大价钱买回来之后,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“量”的问题;需要将不同版本的版本筛查对勘,才知道哪本是“善本”,这才能解决“质”的问题。龙榆生先生在文中提到,他校对《彊村丛书》十二本,“比较认为满意”,可是《彊村丛书》里面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,或与彊村先生所得的古籍来源有限也有比较大的关系。毕竟,靠个人的力量,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的。



是“冯延己”还是“冯延巳”?


谈到上面的“善本”和《彊村丛书》,令我想起在《彊村丛书·尊前集》和《唐宋名家词选》里的“冯延己”。有一些网友曾在龙榆生先生纪念网站留言询问,为什么《词选》错得这么离谱,不是“冯延巳”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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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《彊村丛书·尊前集》书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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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民国版《唐宋名家词选》书影


《唐宋名家词选》提到参考了陆游《南唐书》和陈世修《阳春集序》,我们就找来看看。《南唐书》有两部,一部由马令编著,另一部由陆游编著,都找来看看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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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马令《南唐书》书影(多页合并,看起来像是“已”或“己”)

文渊阁《南唐书》钦定四库全书本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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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陆游《南唐书》书影,“己”“已”“巳”看起来都一个样子

汲古阁本(哈佛燕京图书馆藏)


看文渊阁的马氏《南唐书》,像是“延己”,而看汲古阁的版本,我直接投降。


后来,夏承焘在《冯正中年谱》开头考证认为:“冯延巳,字正中,一名延嗣。焦竑《笔乘》,释氏六时:‘可中时,巳也。正中时,午也。’字正中,则为辰巳之巳。巳、嗣亦同音。明 天启刻本曾慥《类苑》卷十五引《侯鲭录》、卷二十引《南唐近事》,冯延巳皆作‘巳’,不作‘己’,乃予说一证。”


上述说法有三个要点:

1.“字正中”,在十二地支中,巳在第六位,刚好处于正中的位置。

2.“一名延嗣”(见陆游《南唐书》),“嗣”和“巳”同音,同音异名,古亦有之。例如,皇甫松一名“皇甫嵩”,纳兰性德原名“纳兰成德”。

3.明 天启刻本曾慥《类苑》(应作《类说》)的冯延巳皆作“巳”。


这三个要点中,我认为第二个比较可取,而第一个和第三个可以探讨一下。


第一个“延巳为正中”:巳为十二地支第六位。巳时(9点到11点)是“可中”(日月即将升到中天)时,午时(11点到13点)才是太阳在天空正中的时刻,因此“巳”并不是严格的“正中”,但延后至午就是了。此外,“己”刚好又属十天干,排第六位,也处于中间的位置,说“己”在正中也勉强能说得过去吧。


第三个是古籍刻本问题。这个话题是可以拿出来写论文的。在这里将我收集到的有限材料摆出来,抛砖引玉,请诸位不吝斧正。


古籍刻本,一般是越早越好。经过后世统治阶级的蹂躏或辗转多番传抄,时代越晚,失真程度一般越高。冯氏为南唐人,因此,如能取得相关的南唐到宋代的刻本作为证据,其可信程度高于明朝代刻本,而明代刻本,一般又比清代的更可信。


相关的刻本,包含史书、词集、野史、传记等。


史书可参考各个版本的《南唐书》。


词集则有《阳春集》《香奁集》《花间集》等。


《类说》属于杂书。据说有一个南宋时期的残本,但我无法找到。


从我能找到的材料来看,古代的刻工似乎并不太留意“己”、“已”和“巳”这三个字的区别。上面汲古阁本陆游《南唐书》就是这样(“已死”“辛巳”“己出”)。还有下面《钦定四库全书》本的《类说》,如下所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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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曾慥《类说·侯鲭录》书影,“冯延巳”看起来比较明显是“巳”

《类说》钦定四库全书本(浙江大学图书馆藏)


从上面这一页来看,的确是“冯延巳”。可是,我们不能只看这一页,往后多翻几页,就会感到沮丧,“己”和“已”和“巳”长得都一个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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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曾慥《类说》书影,“已”“己”看起来也和“巳”一个样子

《类说》钦定四库全书本(浙江大学图书馆藏)


从汲古阁藏本(所藏多宋、元刻本)的《南唐书》和《钦定四库全书》本的《类说》来看,它们都无助于解决“巳”还是“己”的问题。目前,我无法找到夏承焘先生所引的天启刻本,来验证该刻本里的“己”“已”是否和“巳”明显不同。如果该刻本中,“己”“已”和“巳”也长一幅模样,那这个证据就是无力的。


另外,顺便看看光绪年间刻印的《阳春集》,这部刻本属于“翻版”,从古籍校勘的角度来看,是相对不太有力的证据。反正也找出来了,而且《唐宋名家词选》在词人小传中也将它作为参考,就附带看看吧。


词人冯煦在该版的序言里说,“往与成子漱泉有《唐 五代词选》之刻,尝以未见吾家正中翁《阳春集》足本为憾。后二年,来京师,遇王子幼霞出彭文勤家所藏汲古旧钞,借而读之,得未曾有。幼霞遂以是编,授之劂氏,而属煦引其端词 …… ”从序言可知,他所翻刻的版本也是汲古阁的钞本。


当我读到陈世修的序时,发现刻工又模棱两可了,而翻到正文第一页,则很明显看到是“冯延己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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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《阳春集·序》书影第二个“已”字看起来又很像“巳”

北京大学图书馆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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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《阳春集·序》书影

北京大学图书馆藏


总结一下,要在古籍层面解决“冯延己”的问题,要尽量找到最古的、不受政治环境影响的、以认真的态度来制作的刻本,且该版本的刻工能明确区分“己”、“已”和“巳”这三个字,这样才算是相对可靠的证据。目前我个人比较认可的是夏承焘先生第二种说法,“延嗣”和“延巳”同音,第一种也有理,故冯氏应名“延巳”。


古籍的抄本繁多,又要经过历代统治阶级各种“增删查改”方得存活,故善本难得。虽然今天有不少古籍已电子化,检索相对方便,但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,如何弄到这么多版本的古籍,仍是技术活。由于目前我手头上并无那么多古籍可参考,能得到的版本就算是矮个挑高个充当“善本”了。如此操作确有风险,所以对于龙榆生先生文章中所引古籍的深入校对工作,就只能有待具备条件的专家们来处理了。



常识与逻辑


对近现代出版物,引用的古文可借古籍稽考,而其他就要用别的办法来校对了。例如《龙榆生先生年谱》有“(一九四〇年)二月末,萧友梅卒于上海,年五十七。(《乐坛怀旧录》)”,这里有什么问题呢?看起来挺正常的吗,很容易就被放过了。如果我们去查查《乐坛怀旧录》或对萧先生有所了解,就会发现其中的问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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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有“殁于一九四〇年二月卅一日”,众所周知,二月是没有三十一日的。查手稿,也是如此(此不赘刊,可参见《乐坛怀旧录续》)。上网查各种资料汇总可知,萧友梅先生辞世是在1940年12月31日,所以《乐坛怀旧录》文中应补上个“十”字,而《龙榆生先生年谱》在编写的过程中要处理的资料浩如烟海,百密一疏,也是难怪。


“二月卅一日”的错误还算是比较明显的,要是误作“二月一日”“十二月一日”,那就不是那么好校对出来了。校对工作要达到“六西格玛”程度的准确率,还要去复查萧先生生平事迹,包含前面的“五年”“九年”“十六年十一月”“十三年零两个月”等等,还有“莱比锡”“柏林大学”“星氏音乐院”“大学院院长蔡孑民”等人事物,都要去复查是否与事实相符。为了校对一百字的内容,去阅读超过万字的资料,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。


有人可能会说:“啊,这还得了啊?这工作还是人干的吗?你这校书的是想当‘扫地僧’,比原作者更牛啊?”所以,校对工作要精细起来,真是个无底洞。因此虽道是“慢工出细活”,校对这一“细活”是要付出代价的,而经济压力就在这里,更高昂的代价则是时间,所以校书的工作真是很不好做。现在人工智能技术已经比较发达了,不知道是否可能借助其力量来帮助我们提高校对的效率呢?



总    结


总结一下校对的内容:

懂文字,校原文,稽征引,考名实,核数量,理逻辑,纠标点。

如此校完一轮,结果发现自己储备的“奇怪知识”又增加了。


校对本身就是一项细致又耗精神的苦活,干得好也“无煌煌之名”,而且它需消耗的金钱和时间远超想象。到今天,许多旧籍已电子化,除了免费的中国国家图书馆、书格、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等网站有旧籍可供在线参考之外,还有付费订阅才能访问的旧籍资源(例如《词学季刊》就无法在上述免费资源找到)可考虑采购,而对于尚未电子化的旧籍,就只能去档案馆或图书馆查阅了。条件总比从前改善很多。


作者 | 听琴斋主人

来源丨龙榆生词学 公众号

初审 | 夏国强

复审 | 邢自兴

终审 | 赵玉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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